“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共同的大背景都是,移动互联网的流量红利见顶了,QuestMobile的数据显示,2019年底,中国移动互联网月活跃用户规模达11.35亿,全年仅增长了300万,不到2018年的十分之一。
在预测中,2020年,互联网将完全进入存量博弈时代,巨头之间会互相进攻大本营,或者把目光转向海外扩张;以前巨头们“看不上的小生意”,和那些靠这些小生意存活的小公司,也会遭到无情碾压;中腰部的玩家们要么选择站队,成为巨头附庸,要么在竞争中衰;创业环境越来越差,新的故事越来越少,曾经疯狂的资本,也会逐渐远离,互联网将变成一个没有活水的残酷森林。
很多人是抱着悲观心态迎接的2020年,在一家中小VC担任投资经理的何明辞了职,“没钱,也没什么好项目,就是干耗着”;创业者吴盛解散了项目组,“用户量不见起色,大家都是兼职在做,太累了,都休息休息吧”;一家腰部互联网公司的运营小峰没拿到leader反复许诺的年终奖,令他惊讶的是,隔壁拿了绩优的同事也没拿到,他既感到释怀又觉得焦虑,想着要不要换个地方。
美团创始人王兴甚至在饭否上转发过一个段子,“2019年可能会是过去十年里最差的一年,但却是未来十年里最好的一年。”
可是,2020年没有他们预想的那么坏,至少对于互联网来说,一场疫情激发出了“二次红利”,宅家深刻改变了用户习惯,加速了一些行业的爆发,如直播带货,也让一些赛道重焕生机,如社区团购,新的增量被发掘出来,在线办公、在线教育火了起来,下沉市场的二次开发也让电商、游戏、社交、资讯等已经内卷严重的领域有了很多新机会。
站在2020年的末端回头看,互联网在这一年又重新热闹起来,许多行业和产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同时在新的赛道上,巨头们摩拳擦掌,再现了当年外卖、打车、O2O大战的硝烟。
但是巨头们碾压式扩张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问题: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被算法左右,引发巨大的争议;蚂蚁上市可能带来一系列关联的金融风险,监管不得不紧急叫停;盲目追求规模效应、不惜一切代价成为市场第一,这种思路下的烧钱扩张最终导致暴雷和崩盘,如蛋壳公寓、瑞幸咖啡,也让大众对互联网充满质疑。
人们开始反思,甚至抗拒科技公司对普通人生活的掌控,尤其是大型平台类互联网公司,商家、用户在他们面前太过渺小,这种不安全感被不断激发出来,马云在大众眼中的形象转化和普通人对社区团购一边倒的批判,只是两个小小的表征。
增长可以掩盖一切问题,但到了2020年,互联网可以改造的“空白之地”已经越来越少,随着人们生活回归正常,流量在疫情期间达到巅峰后开始回落,而被腾讯、阿里这样的巨头视为下一个应许之地的B端市场,是一个既不好讲也不好做的故事,字节跳动和华为的挫败也让海外扩张寸步难行,国内则面临越来越大的反垄断监管压力。
不管基本面还是消息面,互联网正在陷入“中年危机”,2020年要结束了,他们很难回答这些“时代之问”。
意料之外的繁荣
张超至今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在华北地区开了一家互联网广告代理公司,2019年底的时候,就已经发不出工资了,裁掉一多半的人,打算春节前把公司关掉,但是疫情突然爆发,张超觉得挺过去,说不定还会有转机,他借了一笔钱,勉力维系着老客户,又通过各种渠道拓展了一些新客户,在复工后,业务慢慢好起来。
整个互联网在线广告市场,在2019年都很惨,本质上还是实体经济的不景气,但是疫情过后,互联网的人群覆盖面被动扩大,线下广告渠道则受到限制,互联网在线广告探底回升,整个市场整合洗牌,淘汰了一部分公司后,剩下的迎来了暖春。
疫情导致线上需求集中爆发、线下场景向线上转移,救了很多本该在2020年倒掉的公司。做益智类小游戏的王广,凭借一个春节期间的小爆款,就补上了公司前几年不断换类型留下的窟窿,还给公司开发第二个手游项目准备了资金;做服装生意的李林则通过拼多多直播带货挽回了濒临倒闭的工厂。
根据QuestMobile的报告,互联网是疫情过后恢复最快的行业,且抢占了更多的市场,2020年前三季度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的网上零售占比已接近30%,增速远超2019年,线上广告抢占了线下传统品牌渠道,互联网广告市场规模增速逐季提升,也高出2019年一大截,而《2020年中国游戏产业报告》显示,今年中国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达到2786.87亿元,比2019年增加了478.1亿元,同比增长20.71%,接近2017年的增速。
这意味着,以电商、广告、游戏为营收来源的互联网大公司们,包括阿里、京东、腾讯、字节跳动、百度,今年都赚了个盆满钵满,他们共同分享了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意料中的电商“三国杀”、BT贴身肉搏战甚至百度的落寞并没有到来。
更让互联网公司兴奋的是,疫情带动了用户在医疗、教育、办公及生活领域的场景重构,这些以往没有被互联网完全渗透的行业,线下消费为主、获客困难、复购率低,本来都是互联网公司很难啃下来硬骨头,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面前,让互联网不费吹灰之力就培养了用户习惯,相关的公司也迎来爆发式增长。
2020年上半年,阿里健康走出5年亏损,首次盈利,京东健康快速上市,平安好医生的亏损也大幅收窄,其核心业务在线医疗逆市高增达106.8%,互联网医疗企业的蜕变有其自身庞大需求和政策扶持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疫情影响下用户对“互联网+健康”意识的快速提升。
在线教育行业一片火热,2020年互联网几笔最大的融资均发生在教育行业,其中猿辅导一年完成三笔融资,总额达32亿美元,投后估值155亿美元,作业帮也在年中完成一笔7.5亿美元融资,估值110亿美元,连续十几次的做空也没能挡住跟谁学一路疯涨的股价,最高时市值超过300亿美元,超过老牌巨头新东方和好未来。
而在办公领域,巨头们贴身肉搏,钉钉、飞书、企业微信、腾讯会议成了几大互联网巨头的明星产品,去年12月25日才上线的腾讯会议在245天后用户数就突破一亿,钉钉也用贴近年轻人的鬼畜营销方式大获好评,飞书则成为字节跳动B端生意的切入口。
在生活服务行业,虽然比短视频、资讯、游戏等领域受到的冲击更大,恢复得也更慢一些,但用户的使用粘性大幅度提升,一方面,线下商家和品牌加速线上化,另一方面,阿里、美团等巨头在本地生活战场上布置重兵,支付宝全面升级为数字生活开放平台,与升级为生活服务平台的饿了么相互联动,美团则进一步巩固其优势地位,提高行业集中度,同城零售、即时配送、社区团购等细分领域都迎来改造升级,互联网更加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
疫情给互联网带来了一次“意料之外”的繁荣,挖掘出很多原本需要用户分层和精细化运营,需要耗费高昂成本才能发现的潜力,但同时,这也是对互联网的一次“透支”,今年的繁荣过后,巨头之间在存量市场上的搏杀将加快到来。
巨头碾压式扩张
“现在还有什么是巨头不做的?”吴盛像十年前的王兴质问腾讯一样,说出了自己的郁闷,“每个细分领域都挤满了人,但凡毛利高一点,巨头就会扑上来,能卖身给巨头,做梦都要笑醒了。”
别说吴盛这样的小创业者,连已经上市的细分领域头部公司都有被巨头侵袭的担忧,在创业纪录片《燃点》中,猎聘创始人戴科彬认为,“今天的巨头比起以前的巨头更加地有攻击性,但凡有一个细分领域做得好,不错,就会有巨头马上去做。”
“我担心的是,如果我们做的事情,既不如人家创新,又不如人家钱多,又不如人家用户量大,那肯定就是让你挺绝望的状态,我们只有非常地创新,把一两个点做到极致,赢面才会大很多。”戴科彬说。
从数据来看,互联网愈加显现出“强者恒强,赢者通吃”的特性,疫情带来的“红利”,巨头们是最大的受益者。
首先是格局的稳固,截至2020年9月,BAT三家用户规模均突破10亿,在移动大盘用户规模渗透率均超过90%,字节跳动和快手紧随其后,分别达到67.2%和43.5%的渗透率,短视频在用户时长上更具侵略性,字节跳动和快手的用户使用时长占比提升明显,对腾讯和百度形成挤压。
互联网巨头占据了全网八成以上的用户时长,新的流量被巨头瓜分,9月移动互联网月活净增TOP10的APP中,除芒果TV外,全都是大厂的产品,其他用户增长较快的,要么是依托小程序生态,要么拿了大厂的投资,只有游戏赛道凭借内容特殊性跑出来几个相对独立的优秀产品。
从市值看则更加直观,2019年底,市值超过千亿美元的中国新经济公司只有腾讯和阿里两家,一年过去,美团、拼多多、京东都加入了千亿美金俱乐部,庞大如腾讯,今年市值涨幅也高达53%,如果没有发生蚂蚁暂缓上市和反垄断调查等事件,以今年股价高点算,阿里的涨幅也高达45%。
在百亿美金这一层面,一大帮“市值怪兽”冒了出来,2019年年底市值285亿美金的好未来还能排进前10,现在,市值290亿美金的新东方只能排名18,前面多了年初至今涨幅高达1000%的蔚来汽车、涨幅355%的B站,以及新上市就股价冲天的贝壳、京东健康、陆金所、小鹏汽车等新面孔。
这些资本市场新秀们的身后,还是阿里、腾讯、京东、百度、美团、小米这些互联网巨头,从财报就可以看到,今年许多互联网巨头相当一部分利润来源于对这些新上市企业的投资收益,巨头们在业务上大肆扩张的同时,也通过投资入股等方式抢占了绝大部分有价值的入口。
不止二级市场,在一级市场上,由于融资环境差、竞争激烈,很多成立三到五年的公司,在早期拿了风投,走到B轮或C轮后难以为继,上市也遥遥无期,如果商业模式可推敲、现金流健康,还能默默发展,用时间换规模,但如果烧钱扩张,长期亏损,投资机构退出无望,不继续输血,那卖给互联网巨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巨头绕不过去,一方面很多独角兽公司在巨头的生态系统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比如微信、淘宝、抖音,离开之后无法存活,另一方面,就算相对独立在巨头之外,人家来打你,你也没办法抵御,卖身给巨头既能给公司寻求发展壮大的机会,又能让投资人满意,是个多方共赢的选择。”吴盛表示。
从PC时代起,创业公司和巨头公司的关系就是互联网的一条发展支脉,现在只是到了双方地位最悬殊的时刻,归根结底还是留给创业公司的腾挪空间不多了。
创新创业成本在提高,开个淘宝店、做个自媒体就能白手起家的时代一去不返;融资环境也在变差,资本的预期回报不断降低,能投得起的行业或项目,竞争激烈、市场空间有限,那些真正具备颠覆性的技术型公司则需要长时间的高投入,财务投资者们普遍谨慎。
只有主动融入巨头生态,说好听叫业务协同,说不好听就是给巨头打下手、做马前卒,才能求得巨头的庇佑,在移动互联网全面进入存量竞争阶段后活下来,而战略投资的巨头们对被投企业的控制干涉也会越来越多,正如2020年突然强势的腾讯,在替换阅文集团管理层之后重新梳理阅文与腾讯新文创各业务的协同,减少内耗,又一手主导斗鱼虎牙的合并和游戏直播行业的整合。
疫情加速了互联网行业的集中度,也让派系林立、各自为战的存量竞争加速到来。
互联网走下神坛
互联网在疫情作用下以前所未有的渗透率覆盖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既能带来繁荣,也会带来更多问题,比如隐私保护漏洞、滥用市场支配地位、对公民基本权利的侵犯等,这也引起了监管的重视。
互联网已经成为社会运行的基础设施,深刻影响到国民生活,比如微博在公共突发事件中的舆论影响力,抖音、快手的传播渗透力,微信、支付宝、滴滴、美团这些平台类产品对人们日常生活中吃穿住行的改造,放在过去,人们会因享受到方便实惠的商品和服务而高兴,但在今年,互联网对普通人的影响越大,大众的安全感越低。
上半年,瑞幸暴雷,下半年,蛋壳暴雷,但是两次全网关注的侧重点完全不同,瑞幸被很多国人夸赞为“民族英雄”、“割资本主义的韭菜来请国民喝咖啡”,很多人甚至自发排队支持瑞幸,那是因为喝不喝咖啡对普通民众的生活几乎没有影响,但到了蛋壳公寓暴雷,几十万年轻人流离失所,更多人才意识到互联网盲目烧钱扩张可能带来的恶果。
“现在回想瑞幸事件,如果暴雷的不是咖啡,而是肉蛋米面蔬菜水果,一个瑞幸倒下,还有瑞福、瑞丰、瑞安想通过低价补贴干死其他对手,让全国人民只买他家的产品,那也太可怕了。”知乎一位答主设想了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场景。
监管对互联网的扩张更加敏感,也更加警惕,甚至以今年作为一个分界点,前后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对于互联网创新的包容度大幅下降,主要原因就是,某些互联网企业太大了,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到了“大而不能倒”的地步,汇集了庞大的能量,“不敢管”、“不能管”、“不愿管”,一旦出了问题,轻则侵害消费者权益,重则引发系统性风险,还要国家和社会为其兜底。
中央财经委员会办公室分管日常工作的副主任韩文秀在不久前召开的“2020-2021中国经济年会”上说,近年来,我国平台经济迅速发展,互联网平台企业快速壮大,在满足消费者需求等方面做出积极贡献。但与此同时,市场垄断、无序扩张、野蛮生长的问题日益凸显,出现了限制竞争、赢者通吃、价格歧视、泄露个人隐私、损害消费者权益、风险隐患积累等一系列问题,存在监管滞后甚至监管空白。
可以说,互联网与监管的“蜜月期”完全结束了,进入存量市场阶段后,互联网创新带来的效益和无序扩张带来的风险之间,监管选择了严控风险,强化反垄断,防止资本无序扩张。互联网彻底纳入监管,也意味着为期十年的野蛮生长告一段落。
巨头们还在寻找新的故事,在提高社会效率、推动产业变革、赋能经济数字化转型等方方面面,互联网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但是烧钱扩张、赢者通吃的时代结束了,瑞幸和蛋壳的陨落,将成为互联网疯狂扩张的最后注脚,而蚂蚁暂停上市,一系列的反垄断调查,将成为互联网大变局的开始。